夏莚

阿拉贡坐在酒馆暗无天日的小角落里，一边“吧嗒吧嗒”吸着烟斗一边低低地咳嗽。

他才刚刚学会这项成年男人的技能——不过，要是他现在就知道远在夏尔的霍比特人几乎从小孩子就开始抽烟草，他准会惊掉下巴。二十岁出头的游侠长着一张涉世未深的脸，半张脸上故意三个月不刮的胡茬也掩饰不了他的青涩。所幸，虽然年轻，游侠却在伊姆拉崔的藏书室里用大量知识武装了自己的头脑；因此，当他看到那只人高马大的金发精灵甩着不耐烦的步子闯进酒馆时，微微挺直了背——来自努门诺尔的血统，不，来自格瑞芬戴尔的耳濡目染所培养的敏锐第六感告诉他，这位精灵不仅大有来头，而且很可能与自己有关。

于是我们的登丹人首领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动着灰蓝色的眸子在那个背影上兜兜转转，期盼精灵能回头看他一眼。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与自作多情相差无几的小小愿望，不过是来自于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经历——要是你曾生活在一个除了尖耳朵、长得高、不说人话的精灵还是尖耳朵、长得高、不说人话的精灵的环境里，你也会从此一辈子对这个种族抱有敏感，以及畏惧。

想到这里，阿拉贡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远在瑞文戴尔，有五只精齐刷刷打了个喷嚏。

莱戈拉斯感到很困扰。

他实在是走不动了，也不想再睡在树枝上。越往北走，天气越来越冷，路上见到的人类也个个裹得像粽子。虽然精灵不像人类那么怕冷，可自己出走时穿的这身衣服的确不怎么御寒。他想，这辈子自己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长湖镇了，——不对，是更北边的刚达巴要塞，可那些地方通通没有这里冷。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懵懂地有着“登丹人的领地”这样的概念。为了尽可能缩短自己的寻找时间，莱戈拉斯从孤山一口气赶了十几天的路，直到渐渐看到密集的人类村庄和小镇。这是因为，尽管身为一只精灵，莱戈拉斯依然不喜欢等待。如果林子里有蜘蛛，那就赶快去杀。如果领地里有奥克，那就赶快去砍。如果北方有个年轻的、不知名的、父亲叫阿拉松的登丹人首领……

那就赶快找到他。莱戈拉斯叹了口气，取下背上的双刀和弓箭拍在木桌上，把前来递菜单的酒馆老板吓了一跳。莱戈拉斯抬起头，冲着老板歉意地笑了笑，却发现对方在看到自己的脸之后，表情变得更加惊讶。看什么看，没见过赶路的人吗。莱戈拉斯气鼓鼓地瞪了老板一眼，他以为此时自己灰头土脸，会被人认为穷酸，付不起帐。直到老板不确定地问出“这位精灵……先生？小姐？”时，他才明白，是自己多心了。

不对，这样更让人不爽吧！

于是我们的密林王子一边粗声粗气地跟老板点单，一边恶狠狠地向周围一圈投来好奇目光的醉汉甩着眼刀。“我要一桶酒，”莱戈拉斯翘着腿说，他以为这样会显得自己比较社会，“一……一桶？您喝得完吗？……好的就一桶。”老板在莱戈拉斯的眼刀下沦陷，“那么您要什么酒呢？”什么酒？这个问题莱戈拉斯从来没想过。他咬着嘴唇，拼命地回想每一次长湖镇送酒来时账单上都写着什么酒……或者问一问加里安也好嘛……再不济问问ada，虽然他大概不屑回答……

在痛苦地憋了半分钟后，莱戈拉斯睁大了蓝眼睛：“我不知道。”

“就给这位客人点我喝的这种啤酒吧。”

莱戈拉斯转过头，越过老板的庞大身躯，他看见桌子另一端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在他看来穿着一身破布的人。那人一手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酒，另一只手上端着一柄烟斗。他看着老板，脸庞的线条英俊硬朗。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笑容却有种平静的温暖，让莱戈拉斯不由自主地想起每天夜晚，森林上方被枝叶划成斑驳方块的天空里，遥远又明亮的星光。

“可以吗？”老板不确定地回头看了一眼莱戈拉斯，显然他对这位长相清秀却目光凶恶还全副武装的精灵心有余悸。“可以，就这样吧。”对于喝什么酒，莱戈拉斯倒是相当无所谓，他不是瑟兰督伊，没有那么多有钱人的讲究。此时此刻，他甚至有点感激对面那个不速之客过来替他解围了，虽然他拼命想装出一副老道的模样，可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不过是个第一次走出幽暗密林老家、见识广阔的中州风貌的年轻精灵而已。

事实上，每一天的所见所闻对莱戈拉斯来说都是崭新的、未曾想象过的景象。那些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类过着与精灵们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麻利地洗衣、做饭、耕种、喂养牲口，他们的衣服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他们的脸上刻满了岁月和生活的风霜，笑起来面色酡红，哭泣时亦是如此。如果说精灵的时光优雅轻盈，不着痕迹，寡淡如水，那么人类的日子便拥有着混合了浓烈的世俗烟火气息和次生子对时间流逝的本能恐惧。于是他们过得充实，紧凑，甚至焦急，每时每刻，都让莱戈拉斯感受到活着的生命力。另外，不单单是人类，那些傍晚村落里冒出的炊烟，远方裸露着岩石的山崖，一望无垠的青色天空，清晨灌木上的积雪，还有好多好多他叫不出名字的事物，都令他感到新奇。精灵蔚蓝的双眼里流转着泉水般灵动温润的光芒，若是谁有幸见过西方的大海，一定会由这双蓝眼睛联想起那深碧色的波涛，阳光下闪耀着光泽的巨大水体，仿佛正轻轻荡漾在精灵的眼里，连同他不禁意勾起的莞尔一笑，整张脸上呼之欲出的是身为伊露维塔首生子女的不灭荣光与美丽。

正如现在，当挡住视线的酒馆老板离开之后，莱戈拉斯歪了歪头，对着那年轻人露出了一个致意式的浅浅微笑。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维拉在上，”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屁股，阿拉贡对着自己并不信仰的、谁知道是不是金花领主晚上扯来骗自己早点睡觉的神明们起誓，“如果很久以前看见亚玟时认错了……那么，这才是真正的缇努维尔吧？”

TBC